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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取建设工地新生活
发布日期:2024-07-24    来源:珠江网    浏览:5560

看取建设工地新生活

作者:邓成洪

1956年8月,我由电力工业部重庆建筑工程学校毕业,分配到云南水电工程局工作,工程局机关设在一个叫“干沟”的坝子里,管理着以礼河四个梯级水电站的建设工程。以礼河四个梯级水电站,总装机容量36万千瓦,是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兴建的五个大型水电站之一。水电站的主体工程项目有:拦河大坝、地下厂房、隧洞和高压钢管输水管道,技术要求较高,工程局请来了苏联专家和捷克专家。能参加以礼河水电站建设工作,我觉得是很值得自豪的事。

我校20个同学,大部份分在“土建工程处”蹲办公室,只有我一个人被分去了“附属企业科”。所谓“附属”就是做为主体工程服务的工作,主要是开采砂、石材料,烧制砖瓦、石灰、红土,进行木材加工和生产主体工程上的钢筋混凝土预制件等等,技术性较低弱些,脸面上似乎不大好看。但是,我心里仍然很满足,没有麻烦干部处领导多说一些教育我服从分工的话。我拿着了干部处给我的岗位介绍信,立即高高兴兴的去附属企业科报了到。

生活的航船上载着每个年轻人的希望。对有些人,船随涨潮而入港;对另一些人,由于粗心大意,时机掌握得不好,船便失去了靠岸的机会,他的梦有可能在岁月的欺弄下破灭。

“附属企业科”设有一个技术组,被两个先分来的别处技术学校的毕业生占据了蹲办公室的位置,我只能再往下走,科长把我分去了二级水电站釆石场,为高30余米的混凝土拦河大坝和混凝土衬砌的隧洞以及地下厂房,生产条石、块石、碎石。块石、碎石需要量巨大,达数万立方米。采石场有数百名职工,场长在部队里时是个营长,他不懂技术,只做一些行政管理工作。现场指挥生产的是一个姓陈的施工队长,他原来是个六级土木工程技术工人,不久前才被提拔起来当了干部,我在工作上主要是跟他打交道。我只知道点书本知识,不懂得如何直接指挥工人进行生产活动。陈队长跟我相处融洽,他亲自把我领去石料生产现场,并对我简单的作了生产、技术状况的介绍。

陈队长是值得信赖的,他和蔼可亲的品格非常珍贵,是我的好搭档,想来这也是一种缘分,使我一开头,工作起来就很顺手。

采石场建在以礼河左岸边,房舍和山坡充满了夏日的味道。河谷中苔藓和水的气息、树林的气息、行走在石料开采现场嗅到的石料粉末的气息,对我来说,感觉上有些新奇,使我意识到,我开启了新生活的道路,我必须适应它、熟悉它,为未来的光明前途,开个好头,打好基础。

我被安置在医务室的后半间作宿舍,中间有一道布帘子作隔墙。我白天基本上要驻守在石料开采工地上,有时候也会坐在办公室里“办公”。只是睡午觉和夜晚睡觉时,我才会回到我的住处去。我是一个年轻小伙子,又是单身汉,我对自己的住处,没有一点嫌弃的想法。我的身份是“施工技术员”,工人们得听从我的指挥,所以,我的情绪上是很愉快的。每天晚上,那个女医生会回她的宿舍去,整个医务室,就由我一个人独占了。我觉得把我的住处安排在医务室里,是完全可以接受的。我并未被忽视。

在我的眼中,采石场的天空比别处的更高、更蓝。至今难忘的是我独自看过的采石场的夜空。那是我第一次用肉眼看到银河,激动得很久都说不出话来,只觉得心潮澎湃,腹部麻麻的。

采石场距离拦河大坝和地下厂房工地约700米,是一片不大的石崖山岗,地名叫“石龙过江”。山岗下,崖石真像一条龙的脖子,穿越了河底,抵达了河对岸,显出了雄浑的气势。采石场的三面都被森林包围着,一面临水。

采石场的运输便道干爽,布满沙粒,因此挺暖和,但在经过低洼地的时候却又湿润而松软,变得凉意袭人了。不久,运输便道就悄然隐没在林木深处。幽暗的被九月的太阳晒暖了的树木朦胧欲睡。嬉闹的林雀一只只停止了歌唱。蓊郁的松林不再喧哗。一到夜晚便凝固起来的松脂和那尚未落到地面的夜露,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。

睡思昏昏的树林以它的和善、辽阔、亲切和安详抚慰着远离家乡、到异乡来寻找安身立命之地的我,使我奔波劳累的身心感受到安谧和宁静。

有一天早上,工人还没有上班,我便一个人提前来到了采石场工地,穿过树林的时候,我觉得四周多么静呀!有时候人就是需要安静来祛除心头的烦恼,若在这种时刻能置身于静谧之中,那生活就太惬意了。而在石龙过江山岗和旁边的森林里,恰恰有这种恬静,虽然从远处大坝工地上还隐约传来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,但是反而更加深了我所在处的山岗和树林的幽静。

深厚的感情往往是不能用一般的言词来表达的,骤然间,我感觉到了以礼河水声汨汨的强有力的流动,那条河就在我身畔啊,一股柔情油然而生,一直涌到了喉头,我真想大喊大叫一声,以抒发心中复杂的感情,但我及时制止了这种冲动。河水从远处流来,湍急的河水如同跟山岗嬉闹似的扑到山石上,打了个回旋,然后继续向前流去。小河彼岸,也是连绵起伏的高高的山岗。水边露出一片泛白的沙滩,再远些便是百草丰茂的苍翠的树林了。树林里传来了鸟鸣声,河湾洼地显得宁静而又明亮,一泓水洼孕育出乳白色的雾霭,由淡而浓,渐渐地、渐渐地把盛开着青色和黄色小花的草地悄然淹没了。

这些景色,让我百看不厌,感到莫名其妙的满足,我自己也觉得这真是件奇妙的事情。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:我得到了一份好工作,我应该珍惜我的好运气!

一会儿,陈队长和工人们陆续来到了工地。陈队长为了充分发挥我这个“知识分子”的作用,他特地把我领去了河对岸的山坡上,察看那里的岩石分布状况。他说:“现在的石料开采场太狭窄了,还安装了两台碎石机,工人拥挤,手脚施展不开,窝工现象严重,生产效率不高,完不成石料生产任务,满足不了大坝工程和地下厂房、隧洞工程,施工进度的需要,拖了工期的后腿,工区领导很着急”。他征求我的意见,可否在对岸的山坡上增设一个石料生产场地。我说:“你有实践经验,这个主意出得好啊,我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,我应该向你学习。”不过陈队长又说:“过去就有工人提出过这个建议,但是按规定,必须先派人去新采石场做勘察工作,并向总工程师室写出技术报告,经批准后,才能实施之。我们没有人能写出这个技术报告,所以这件事就这样被耽搁了下来。现在有你来当施工技术员,你就可以胜任这项工作了,我们早就盼望着上级能分派个知识分子来解决这个问题”。

我当然乐意做这件事,这将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施展自己的身手,头一次发挥作用的好机会呀,不然我就只是在混饭吃了。于是我便跟陈队长一道,对新采石场仔细的勘查了一番,然后又把河对岸山坡上石崖的地质特点和现有的采石场生产状况,写成了技术报告,亲自交到了总工程师室,我还把总工程师请到了采石场进行实地考察,半个月就解决了扩大石料生产场地、缓解工人拥挤的问题,因而大大的提高了 石料生产量,超额完成了生产任务。满足了大坝工程和地下厂房、隧洞工程施工进度的需要。为此,我受到了科长和场长的好评,我也得到了总工程师的嘉许。总工程师称赞了我能服从工作需要,不图虚名,工作踏实、认真。并说,附属企业科的工作也是很重要的,不可或缺,“主体工程”和“附属工作”同样重要,只不过是分工不同而已,不要因为“附属”二字就觉得屈了才。青年人在各个工作岗位上,只要积极肯干,都是可以大有作为的。总工程师室还特别发出了文件,决定把“附属企业科”改称为“企业科”,有意去掉了 “附属”二字,以鼓励我继续热忱工作。

我取得的这点成绩,毫不引人注目,也未曾被我校分来云南水电工程局工作的其他人察觉,转瞬即逝。我并不比母校的其他同学更有天赋。我只不过是跟他们有不同的想法和不同的机遇。不同的想法和不同的机遇,使我们取得了不同的工作成效以及被上级产生了不同的印象,从而使我在工作上,更得到了领导器重一些而已。事实在于,每个人的思想构成,与这一个体的经历技能和知识相一致,是这一切的总和,也正是它们使其独一无二,极具个体特色。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思想的主人,不管其所携带的力量大小如何,总是独一无二的,为这一个体所特有。它们使他能够完成某项“丰功伟绩”,平凡也好,卓越也罢,都是唯独只有他才能够做到的。

许多年过去,我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刚到以礼河二级水电站采石场报到的场景。我一个人背着行囊(只不过是几件简单的换洗衣裳和一件破旧的被子),离开家乡,离开亲人,来到这里,寻找生活出路。

我孤零零一个人,内心对前途一片迷茫。我从出发到止步,只是为了寻找到那个心目中想要的自己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些种种的过往,何尝不是自己一次次冥冥中的因缘际会?

我经常问自己,当初的我是不是也只不过是想努力找到那个想要的自己?我想,我可能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。一些思绪只在一念间起飞洒落,纷纷扬扬。我一直怀有深深的自卑感,不敢冒险,不敢好高骛远,我没有野心,只要有一碗饭吃就行。我没有退路,我愿意安安心心的就像这样,默默无闻的干一辈子。

与此同时,那些分在土建工程处的同学,多数却不安心工作,有的在闹情绪,还有人跟领导吵架,甚至打架。他们希望能参加主体工程的施工技术工作,以充分发挥自己的业务专长,认为那样才有发展前途。但水电站主体工程,历来都主要是由学“水电工程”专业的毕业生担任施工技术员,因为那样做跟他们所学的专业技术更要对口一些。而我校的毕业生,学习的是“工业与民用建筑”专业,技术对口性就有所不足。大多数毕业生当然会被分去“土建工程处”。干不上主体工程,分在土建工程处的同学便认为是大材小用了。土建工程处主要 是修建“干打垒”临时工棚,实际上也是属于为主体工程服务的“附属工作”,谈不上有多少技术性。但这些“附属工作”又不能没有人干。“主体工程”必须要有“附属工作”支撑。那些同学人年轻、心高气傲,脑袋里净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,他们不顾工作的需要,便提出要求,要返回学校,重新分配工作。那时节,专业技术学校毕业生不多,比较宝贝,工程局领导拿着他们也有些头疼,便迁就了他们,答应了他们的无理要求,把他们退回了学校去重新分配工作。20个同学中,有15个返回了学校,但他们却受到了校长的严厉批评,说他们这样做是好高骛远,翘尾巴,挑肥拣瘦。

我是没有闹情绪,留下来工作的五个同学中的一个。我为什么没有闹情绪呢?倒不是我政治觉悟有多高,而是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, 我胆小,不敢惹事。我家在农村,生活穷困,假期回家去,碰着儿时的伙伴,他们都羡慕我能考进技术学校,跳出了 “农门”,免受脸朝黄土背朝天之苦。因此,我能得到一份国家分配的工作已经觉得很不错了,我怎么还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呢?

我第一封信写回家,一个星期之内母亲就写信来要我寄钱回去, 所以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太重要了,我特别害怕失去它。而且我谋得了这份公职,母亲的脸面上也是很有光彩的,我怎么能忍心让她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?如果我跟着那些同学在工作上闹情绪出了风险怎么办?这时候我又庆幸我一个人被分配到“附属企业科”工作是件好事了,这样就能避免受到那些闹情绪的同学的不良影响,免得我会因为一念之差而走上歧途。我觉得那些闹情绪的同学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,太胆大妄为了。1956年农历八月十五,那些闹情绪的同学,曾约我跟他们一起过中秋节,他们想动员我跟他们一道写申请要求退回学校去重新分配工作。他们想多有几个人写申请,就能给干部处领导增加压力,更能达到他们不光彩的目的。但是我以工作忙作借口,拒绝了他们的图谋。

另外,我在学校时,学习成绩平平,本来就胸无大志,只要能找到一碗饭吃,就心满意足了。我到“附属企业科”报到的当天,还没有上班,人家就主动发给了我当月的工资,对我还是挺欢迎、很关照的,解除了我的燃眉之急。这是我头一回领工资呀,我感受到了一些温暖,心里高兴极了。我还会嫌弃这个工作吗?人们的生活态度总得要实际点才好。我回忆起童年时代,母亲哺育我历尽艰辛,每当想到这点时,就心里很痛。她正巴望着养儿防老啊,我不能让她失望,我应该尽孝道,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。我不能让自己犯错误而被开除工作,我得按月寄钱回家去啊!我经过了这样的深思熟虑,让我头脑清醒了,终于没有被那些闹情绪的同学拉下水。我这才拥有了脚踏实地的安全感。

那15个退回学校的同学,虽然都重新分配了工作,但根据我的猜想和推断,新工作绝不可能有他们原来所设想的那么如意,这毕 竟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,他们社会经验太少,行为太幼稚了。学校还 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呢,他们给学校丢了脸,校长批评他们的消息是确 凿可靠的,是留校当教师的一个女同学亲口告诉我的。仅从这点看,他们的处境就是灰溜溜的了,对他们来说,太阳在天空搅起的彩色云尘正慢慢沉下,我想他们一定会有些后悔吧。

带着由这一变化激发的喜悦,我继续跟陈队长亲密合作。采石场周围是一些雄伟壮大却并不具有威胁性的峰峦。山坡上,开满了山花的草地上,尘土在光线中盘旋。树林里,黑白相间的树干密密地生长着,显出一片深深的寂静,也显出一片深深的安宁。密林似乎密不透风,在密林里,几乎看不到天空。我觉得这个自然环境真好。它们是我在现实生活里所熟悉的景物,我能认出它们来,但是,也可以说,我认不出它们来。这种双重性,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间,让我振奋了起来。

现在,我跟陈队长作了分工。我被分派到“石龙过江”采石场对面的山坡上,照管新开辟的采石场,那个采石场的地名叫“叫天咀”。新采石场的地势,比原先那个采石场高得多,也要陡峻得多,陈队长有五十几岁了,爬陡坡很吃力,所以,我主动要求去照管新采石场的生产活动。因为我缺乏指挥采石场生产活动的经验,陈队长有些不放心,开头一个星期,他不管多么吃力,也不管多么劳累都要陪伴在我身旁,手把手地教导我怎样安排工人打炮眼,怎样点火炸崖石,怎样安排炸炮警戒线,保障安全生产,绝对防止出现伤亡事故。他的细心和高度责任感,不仅深深的感动着我,也启发了我的思想觉悟,更加深了我对采石场工作的热爱和兴趣。使我能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对光荣事业的追求之中。那一片壮丽的山河啊!使我感到了希望的存在。这些东西不就是我所渴求的吗?那一大片山坡,广阔,纯净,气势非凡。我可以在这里大展身手!

一个星期后,我能够独立工作了,我才深深地明白了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对待生活,怎样对待工作,那不仅仅是一个书本上所讲述的技术问题,远远不是那么回事,光懂技术,只讲技术,是管理不好生产活动的。如果那样做,政治上、纪律上会放松对自己的约束,对待生活的态度,也不可能严谨,那是不利于个人的发展、进步的。想到这里,我产生了事业成就感,觉得我分到附属企业科工作,严格要求自己,思想上和技术业务上,都得到了提高,取得了突出的成绩,我并没有吃亏,更没有被大材小用啊!

我心情愉快的打量了一下“叫天咀”采石场周围的环境。那天天气晴和,风静花香。秋日的艳阳,落在浅灰的岩石上,闪着银光。一只鹰在我的头顶上振翅翱翔,它的身旁,飘移着一朵朵蓬松的白云。鹰好像是在沉思,它似乎觉得它的生活很惬意。这也深深地感染了我。我站得高,看得远,不仅视野开阔,我觉得我的心胸也是开阔的。在整个山坡上,野草盛开着粉红色、蓝色和白色的小花;小鸟儿站在黄色羽毛状野草上摇晃着,蝴蝶在翩翩飞舞;雏菊像点点繁星似的亮闪闪地开放在树荫下的草地上;风在草丛中发出轻轻的、沙沙的声音,像在唱着歌儿。蚱蜢在草丛里发出了颤抖的“吱吱吱”的鸣叫声。从河洼地那边的树林里传来了一片“嗡嗡”声。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,令人感受到一种宽广的、温暖的、愉快的宁静。在我面前,河流、高山、天空、全部都融为了一体。

三个月后,我便提前得到了“干部转正”资格,月工资由40.5元提升为55元,我比许多分到其他地方工作的同学的工资都要高一些,我也比他们转正得早一些,这使我喜出望外。这是我抵制了别人的蛊惑,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成果。

幸福往往不是在你所期待的地方出现,当它出现时,我们又往往忽视它,待到时过境迁,我们才突然发觉:哦,这就是幸福!

千千万万不显眼的景象:诸如听着松鸡尖着嗓子的啼声,听着动 人心魂的林籁;看到以礼河边清亮的月色,看到远处工地上闪烁的电灯光;感受着工作后身上产生的疲惫感等等,都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 幸福的人。

每当想起我在采石场的工作经历,我总会产生一种温暖的情愫。在那个天空、大山、飞鸟、晚霞,甚至连晾晒的衣物都看上去那么美好的地方,我冰冷的内心逐渐融化的瞬间是那么令人怀念。

如此这般,我还会抱怨什么呢?


作者简介:邓成洪,会泽县文协会员。在中央、省、市、县各级报刊,发表小说、散文数十篇。散文《渗透灵魂的音乐》,原发表于《岁月》杂志,后来入选《2007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》。小说《战斗正未有穷期》入选《2012年中国短篇小说经典》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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